这是一块普通的城墙砖,不知道它是在大宋还是明清,总之至少五百年后,做为古城建筑的最基本的材料,它们仍然是襄阳城墙一分子。
它来自工匠之手,历经水火之变。工匠们千辛万苦制造出来,政府负责城墙修筑的提调官把它从襄阳的某个县运送过来,走的水路还是陆路,不得而知;它们经历过历朝历代的硝烟战火,倚靠过守城的弓箭手,见证了一座城的荣辱兴衰,直到现在,他们成为一座城市的光荣与骄傲。
漫话襄阳古城砖
城砖的由来
砖以及烧砖,对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人来说并不陌生。作为官方及民间普遍使用的一种建筑材料, 17世纪的“工艺百科全书”《天工开物》中记载了制砖的流程:“凡埏泥造砖,亦掘地验辨土色,或蓝或白,或红或黄,皆以粘而不散、粉而不沙者为上。汲水滋土,人逐数牛错趾,踏成稠泥,然后填满木框之中,铁线弓戛平其面,而成坯形” 。“凡砖成坯之后,装入窑中,所装百钧则火力一昼夜,二百钧则倍时而足” 。简单说来,就是泥土在经过澄泥、拉坯、煅烧等若干工序后制作成砖。
现代考古研究证实,砖最早出现在奴隶社会的末期;少量使用于秦朝的王公贵族,主要是建宫殿,修驰道,筑陵墓,如阿房宫的青砖铺地等。砖普遍用来筑城则是在宋代,在此之前以前,绝大多数城墙只是土垒而成。进入宋朝,由于武器,特别是火器的发明和运用,使得攻守作战更加激烈和频繁,从而对城池的构筑和防守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城墙不再是一味地向高、厚方向发展,而是通过减少被弹面,增强防御纵深和增设适应使用火器的射击设施来提高防御能力。在这种情势下,砖“异军突起”,广泛地“包”在夯土之外。经过砖“包”过的城墙,一是大大提高了防水能力,有效阻止了风雨的侵蚀;二是保证了因土料黏性差而导致的筑城质量,如史书上鄂州城(今湖北武昌)“土恶亟圮,岁增筑,赋蓑茅于民,吏倚为扰”的记载;三是使得城垣表面陡峭,光滑,增加了攀爬的难度,也增强了抗火器砸打的能力。
襄阳城墙砖
《襄樊市文物史迹普查实录》记载:襄阳城在宋时由原土城改为砖城,南北长约1.6公里,东西宽约1.4公里,周长约6公里。由此可见,襄阳今存的古城墙砖里,既有宋元,也有明清及民国多个朝代制砖。
南宋年间,襄阳炮火连天,城墙毁损严重,虽经多次修建,但均是战争间隙的抢修,再加之经费紧张,导致砖的质量不敢保证,所以能保存下来的,只是九牛一毛,少之又少。
元末,朱元璋揭竿而起,逐鹿中原,元朝统治者忽喇喇大厦将倾。至正25年(1365),28岁的安徽人、后明朝开国名将邓愈镇守襄阳,开始了庞大的城墙修筑。这次修建,基本奠定了今天襄阳城的格局,天顺《襄阳郡志》对此有详细的记载:
本府砖城一座,在汉江之南,与樊城市对,前代创建修筑,旧志不存,无考。然晋羊祐、杜预、朱序,宋吕文焕所守,皆此城也。元季颓废,国初乙已年,卫国公邓愈因旧址修长,有正城,有新城。新城附正城旧基大北圈门,绕东北角接正城。通周回二千二百一十一丈七尺,通计一十二里一百三步二尺,高二丈五尺,上阔一丈五尺,脚阔三丈。垛头四千二百一十个,窝铺七十座。城濠除北一面临江四百丈外,东西南三面通二千一百一十二丈三尺,阔三十九丈,深二丈五尺……
这样一次大型的修建,自然是耗砖巨大。若以每块城砖规格约为40×30 ×10(厘米)计算,耗砖得以千万块计。这样大的用量,在哪里烧制,如何保证供需,目前尚无详实的证据。
大明一统江山276年,除在明末受到李自成部的烧杀攻打外,襄阳城基本处于和平年代,最多也只是自然的损毁,如风雨或洪水。但中央政策重视修城,先后在永乐十五年(1417)、洪熙元年(1425)年、正统六年(1441)年、正统十四年(1449)、景泰二年(1451)、景泰三年(1452)年,成化二年(1466)、正德八年(1513)、天启六年(1626),都从首都向大江南北发出督促维修城池的皇命。襄阳地方官员自不敢负,史书上可以查到的先后在明成化年(1465—1487),弘治年间(1488—1505)分别对门楼、角楼进行了修建。但事实上不止两次,现存洪武十六年的文字砖可谓言之凿凿。
清廷对城池的管理也颇为上心,所以襄阳城在清代也得到多次不同程度的修缮。史书上记载共有九次,分别如下:1、清代顺治二年(1645),都御史徐起元檄同知贾若愚,在小北门至西南角,用砖石修建了御敌炮台二十九座。2、顺治五年(1648),都御史赵兆麟令下属副御史苏宗贵重修了西城门城楼;令知府冀如锡重修了南城门城楼;令同知涂腾茂、张仲重修了大北门、小北门城楼各一座;令知县董上治重修东城门城楼一座。3、道光六年(1826),知府周凯重修六门的城楼。4、道光十二年(1832),汉水冲毁了部分城墙,知府阿乐阿琫再次修复。5、咸丰四年(1854),太平军溯汉江而上,威胁襄阳。知府多山在城上修建了兵房224间。6、咸丰十一年(1861),知府启芳添建兵房八所24间,并在东、南、西三门外二道桥之内,围砖墙,皆有垛堞门楼。7、同治元年(1862年),知府吴嗣仲建南门、大北门月城内官厅。8、光绪元年(1875),因“久下雨,城多圮”,知县吴耀斗兴修城墙;9、光绪二年(1876),知县劳庆藩续修。
清朝的多次兴修,主要是修补墙角,重修、改建城楼垛堞,加修防御设施,因此不会改变城垣外廓形态,却保证了防御设施的完备和城垣的整齐。今天小北门以东,几乎是原版的清代城砖。
民国襄阳城由于自然侵蚀和日军的轰炸,也得到过多次修缮,已知的有民国二年、三年、七年和二十四年。
作为最基本的建筑材料,政府的每一次修缮,便有一批新砖牵着命运之手登上城墙,也有一批老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,或弃于陋巷,或归于泥土。但在朝代交替的缝隙,或官方弃城不管的年代,城墙上,不管是新砖,还是老砖,突然降临的,是被哄抢的命运。对于穷苦的老百姓来说,城砖,确实是好质量的建筑材料,用它砌墙、围猪圈、垒厕所,只需要付出傻力气既可。于是趁着风高月黑,一块块城砖被从城墙上撬起来,肩扛背驮,或木架子车推着,走进农家,从惯看清风明月江水的诗意,转为与鸡鸣狗叫相伴的现实。
珍贵的文字砖
襄阳城上砌墙所用的砖,大部分没有文字标识,只有少数刻有文字。刻有文字的砖叫文字砖,砖上的文字叫砖文字。古代社会,建造者出于不同的需要,会在砖上印上字。这些文字,经过时间的打磨,便成了珍贵的资料,除为后世提供城砖烧产地之外,还蕴涵着丰富的不见诸于典籍的历史文化信息。如洪武年间进行委派各地官吏为确保城砖质量而施行的责任制,明初农村基层组织的变化过程,各地制砖工艺的泥土样本、姓氏文化,民间书法和篆刻艺术等多元文化信息,是一座“活”的明初资料库。
襄阳城自诞生之日起,便是州、道、府、路等基层政权的象征。虽然时光飞驰,城头不断变幻大王旗,但青山依在,江水自流,这些珍贵的文字砖历经沧桑,既构成历史,又见证历史,还口述着历史。
襄阳城墙目前已知年岁最长的文字砖为南宋砖。南宋,襄阳作为南北战争的前沿,城墙一直饱受炮火的摧残,又一次次在战争的间隙抢修。绍兴四年(1134年),岳飞收复襄阳后,鉴于“襄阳焚毁尤甚,野无耕农,市无贩商,城郭隳废,邑屋荡尽”,遂主持了修城。宋孝乾道五至七年间(1169-1171),朝廷拨款对襄阳城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维修。《宋会要辑稿》录乾道五年四月二十四日知襄阳府司马倬言事称:申获敕旨,再贴筑府城,用砖内外包裹,及增置楼橹、守城器具,合用工物浩瀚。
岳飞是名垂青史的大英雄,他受命于民族危难之时,银袍长枪,呼啸往来,与襄阳城同呼吸,共命运,丰沛了襄阳城厚重的历史。本地收藏家施锦华收藏的宋砖,高37厘米、宽18厘米、厚6厘米左右,每字约5厘米见方,砖体布满石灰、糯米汁。砖形不规整、背部凸凹不平、多皱裂。在砖的正面从右至左刻有两行文字:樁辦城塼,不許借用。樁辦乃桩办之繁体,“桩办”一词经查阅史料知为南宋官方语,“备办”之意。《宋史·食货志》载:绍兴元年,请桩办合用钱,而路不通舟,钱重难至,乃造关子(纸币)。南宋为支应军饷而加征的税款称之为“桩钱”(为战争所备之钱)。绍兴2年,岳飞在《奏措置杨么水寇事宜》上说:其合用钱粮,窃详湖北路委是阙令,无从桩办。“桩办城砖,不许借用”,用现今的话来讲不就是:“战备物资,严禁挪用”。
襄阳文字砖中,最多的是明砖。明朝为了保证制造质量,开始尝试并对制作者“立字存档”,这便出现了那些有制造时间、地点,有负责制砖的官吏、百姓姓名的铭文砖。清清楚楚的文字,表明生产环节已经全部责任到人。所以,在政府明显保留“事后追责”态度的压力下,明早期的城砖质量之好,在各个朝代的城砖中自然首屈一指。
明代砖文字内容丰富,最多的达到44个字,如“襄阳府襄阳县提调铺长王宗仁,典吏郑鉴,的当人韩敬、蒋文胜,总甲吴思聪,小甲李义,窑匠王敬德,人户杨大等”、“襄阳府谷城县提调官县丞宋忠修,司吏许英、的当人何仁佐、作匠易应才、人户杜三保。洪武十六年 月 日”等,有官职,有制造者,有制造时间,让后人知晓了当时制砖工程中的诸多参与者及各自承担的责任。字为刻模,阳文。
目前襄阳市面上发现的清朝文字砖有道光六年(1826)、道光十三年(1833)、咸丰二年(1852)、光绪二年(1876)、光绪六年(1880)、光绪十八年(1892)等六款,大多文字简单,仅“××(年号)×年城工”字样。阳文。
民国砖因年代近,尚有不少存世,有民国二年(1913)、民国三年(1914)、民国七年(1918)、民国二十四年(1935年)几款。文字较少,格式为“民国×年××(官职)××(姓或姓名)监造”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批“闲杂”文字砖,如“春安号”、“工正所”、“二十九年邵”等;有的是单字,如“岳”“万”等,对它的朝代和内容,目前尚不能给予准确解读。
中国荆楚金石博物馆馆长张友海为一代藏砖大家,对不同朝代的襄阳城砖有细致地研究,认为宋、明、清砖与同时代的南京城砖、武昌城砖规制相同,均为标准的官砖。至于“闲杂文字”砖,可能是官方征用民窑或战事吃紧时在民间征用前朝遗留的砖。
“城砖回家”
2016年2月,我市拾穗者民间文化工作群(GFCW)发起了“请城砖回家,助古城申遗”的公益活动。其实在我国许多历史文化名城都开展过类似的工作。
2013年9月,南京市由于城市改造征收拆迁,在秦淮区尚书巷发现几栋楼体全用古城砖砌成的民居老楼。很多居民担心宝贵的老城砖会遭到损毁,呼吁文物部门前来勘查登记并采取必要措施。对此南京市文物局相关负责人回应称,经专家现场勘查后确认,这一带的墙砖确是600年前的明城墙砖,数量预计在3万块左右,文物部门入场进行城砖回收。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,南京文物部门就从民间开始回收明城墙砖,全部用在了现存明城墙的修补工程。这次的数量是近几年回收较多的一次,将进行回收和有效保护。
2013年,苏州古城墙年底将修复完毕,其修缮城墙中就使用了旧材料。由于姑胥桥以北段城墙是在原遗址基础上进行修复,因此施工单位在施工中,对城墙形制、结构、材料等尽可能采用传统技法,体现古城墙的原形制、原特点和原风貌。城墙中所用条石和城砖,全部是从各地收购来的旧材料。而且在建设过程中,也以现存苏州古城墙形制为依据,修复后尽可能再现古城墙的历史风貌。
“目前古城墙的修复工作,国家把关很严。”据襄阳市文物管理处主任邹劲介绍,文物修复和复建必须使用传统材料和传统工艺。现在修复城墙用的青砖,是按照古法烧制的,接缝用的灰缝也要求是白色的。修复城墙内墙护坡的土,用的是土壤、石灰、小石子混合而成的“三合土”,且每铺30厘米厚,就要浇水夯筑,以最大程度修旧如旧。
拾穗者身体力行,利用休息时间,在有关部门支持和志愿者参与下,截止到6月底,他们已在拆迁工地捡到遗弃城砖1000余块。其中包括难得一见的10余块铭文砖。
“襄阳古城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,襄阳城墙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而城砖是构成古城真实性和完整性的细胞,每一块城砖都是不可再生的文化资源。由于历史和当下城市棚户区改造的原因,大量古砖散落在城郊荒野和建筑工地,无人问津,并将最终成为建筑垃圾而消失。”拾穗者在倡议书中呼吁,襄阳“城砖回家”行动,旨在动员社会力量把散落在城郊、棚户区工地的古砖收集起来,最后移交给文物部门,以用作城墙修缮、文物陈列和研究工作。此举一是充分发挥利用城砖的文化和文物属性,二是唤起大家参与古城保护的热情,为襄阳古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添砖加瓦。”
一块块城砖,来自工匠之手,历经水火之变。它们经历过历朝历代的硝烟战火,倚靠过守城的弓箭手,见证了一座城的荣辱兴衰,到现在,成为一座城市的光荣与骄傲。城砖如人,故事悠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