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爱华
开栏语:襄阳因襄水而得名,襄水是襄阳的母亲河。今年,市委市政府将襄水生态修复提升为重点工程,举全市之力谋划推进。为了挖掘传承襄水历史文化,延续襄水历史文脉,本报将陆续刊登与襄水有关的系列文章,为建设美丽襄阳贡献文化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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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宪宗元和六年(811年)四月,检校礼部尚书李夷简受朝廷委派,出任襄州刺史、山南东道节度使。李夷简刚上任,便用一千件襄阳漆器作为礼品,送给成德节度使王武俊,索要其幕下一个人。这人与李夷简年轻时曾一同游学,与孟郊也是朋友,还“少尚气节,不举进士”。王武俊也特别敬重他,已经上表举荐他当官,而且皇上诏书都下了,授他为枣强县令,他却推辞有病不去就任。他却很在意朋友的盛情,于是来到襄阳,成了李夷简的幕宾。此人叫刘言史。事见《唐才子传》。刘言史来襄阳后,同李夷简“日与谈宴,歌诗唱答,大播清才”。这不,有诗为证:
上巳日陪襄阳李尚书宴光风亭
刘言史
碧池萍嫩柳垂波,
绮席丝镛舞翠娥。
为报会稽亭上客,
永和应不胜元和。
诗写的是一次欢乐宴饮,地点在襄阳城南襄水之畔岘山附近的光风亭,时间是元和七年(812年)的上巳日。设宴的东道主是李夷简,诗人应邀陪同。“尚书”是李大人原先在朝廷中的官职,叫起来更风光体面。上巳日在农历三月初三,宜宴游赏春。诗前两句描写了欢宴情景:光风亭畔,春池碧波中嫩萍吐绿,杨柳弄姿。丰盛的宴席前,乐声清扬;红粉翠袖,翩跹起舞。客人都是高贤雅士,这让诗人有了一种历史穿越感,想起四百多年前的一场著名宴游。
那是在东晋永和九年,也是上巳日,也有一群高朋胜友雅集于会稽山阴,那儿也有一个亭子,叫“兰亭”。 宴集的组织者是会稽内史,相当于郡太守,也是当地最高长官。他们饮酒赋诗,长官将所赋诗作编成一集,并作序一篇,叫《兰亭集序》。这就是王羲之他们那件有名的风雅事。
时、地、人、事,都有相类处,而两场宴游发生的年号,也来凑趣:一为“永和”,一为“元和”,拿来写诗,就成为一个讨巧的“梗”。果然,诗后两句说,请告知当年会稽山上的客人吧,你们那永和年间的兰亭欢宴,可比不上我们这元和年间的光风亭欢宴呢。这话还真不算吹牛,王羲之就说了,他们的兰亭集会,“无丝竹管弦之盛”,只是喝酒时玩了下“流觞曲水”的文人游戏;而诗人在光风亭上,可是有美女歌舞侑宴助兴,王羲之们当年,哪有今天的风光排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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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诗借宾衬主,抬高本题,措辞又饶巧思,估计当场就赢得了众人“击节称赏”,也引出了另一首光风亭宴饮诗:
闰馀春早景沉沉,
禊饮风亭恣赏心。
红袖青娥留永夕,
汉阴宁肯羡山阴。
因元和六年有闰十一月,故元和七年的春天来得早,首句便点出这年“春早”特有的节令物候特征。古代民俗上巳日这天,人们要到水边嬉戏,以濯除不洁,这称为“修禊”,次句“禊饮风亭恣赏心”即含此意。这意思《兰亭集序》中也有:“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。”第三句说,在光风亭上,歌姬舞女的凤吟鸾吹,一直持续到晚上。面对如此良辰美景、赏心乐事,诗人最后说,有了襄阳汉阴光风亭的宴游,岂肯羡慕那会稽山阴兰亭的宴游——这又是拿“汉阴”与“山阴”的凑巧,做了诗中一个重字“梗”。
说了半天,这是谁的诗啊?不是笔者粗心,忘了标出诗题及作者,而是《全唐诗》扔下一道让人无所适从的难题:它在卷468中,把此诗收入刘言史名下,题目作“奉酬”;而在卷369中,又记在李翱头上,题曰“奉酬刘言史宴光风亭”。这到底算谁的诗,成了一个谜,至今尚无人深究,我们且费点心思,看能不能破解谜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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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说这另一首还是刘言史的诗,有两个疑点不好解释。一是,诗题“奉酬”,说明是唱和诗,同谁唱和,一般都会写出对象,甚至还要写明对方的原作,比如“奉酬某某”或“奉酬某某人某某诗”之类。这里却是孤零零的“奉酬”二字,没头没脑,不合惯例。二是,这诗同前诗一对读,便可判断,它们恰好就是彼呼此应的一对。两诗写的是同一件事,都是上巳日的“禊饮”,诗中都写到了歌舞宴乐,都是拿王羲之兰亭会作比。“汉阴宁肯羡山阴”,明显是接过“永和应不胜元和”的话头,并因袭其构句方式,演化而成。如此,这不成了刘言史的自唱自和了?
说是李翱之作,会遇到另一个麻烦。不错,李翱也曾出任襄州刺史、山南东道节度史,他来襄阳前,曾任检校户部尚书。估计正因此,《全唐诗》卷369把他当成了上巳日在光风亭设宴飨客的主人,即刘言史诗中所说的“襄阳李尚书”。可是,李翱任职襄阳,时在大和九年(835年)七月,比光风亭宴会的元和七年(812年)整整晚了23年!他不可能在当时同刘言史唱和。也就是说,李翱“襄阳李尚书”身份不假,但他不是元和年间的那个“襄阳李尚书”,跟元和年间的光风亭宴会挨不上边。
我们来好好捋一捋这件事的逻辑线索:一,通过对以上两作的解读分析,可以肯定,它们是前呼后应的唱和诗。二,刘言史既然写了前一首,后一首肯定不会是他所作,否则成了他一人自唱自和、自说自话。三,后一首也不是李翱所作,因为光风亭宴会他并不在场;他比刘言史要年轻近30岁,也无史料证明二人有交往,刘言史的诗又不是写给他的,他不会自作多情,二十多年后还去奉和一首,尽管他这时也有“襄阳李尚书”的名头。四,前一首是刘言史写给当时的“襄阳李尚书”李夷简的,按礼尚往来之理,应该有桃李之报;何况前文已述,刘言史同李夷简在襄阳是“日与谈宴,歌诗唱答”。如此,后一首和诗的真正作者,也就呼之欲出了。
因而笔者的推测是:这首和诗,是李夷简回答刘言史的。刘言史不是说,永和年间的兰亭欢宴,比不上元和年间的光风亭欢宴吗?虽然嘴上说的是昔不胜今,这是为了恭维当今的主人,但实际透出的是对昔日兰亭欢宴的神往。好比夸一个美女,说嫦娥也比不上她的美,这话里自然也包含对嫦娥的无比艳羡。因此,李夷简才回答说,有了汉阴的光风亭欢宴,为什么还要羡慕那会稽山阴的兰亭欢宴呢?就着对方的话题,跟对方斗斗口角机巧,这才富有唱和诗的情趣。
但是且慢!读过之前拙文的细心读者可能会说,元和年间的“襄阳李尚书”也不止李夷简一个啊,不是还有个李逊吗?他原来是工部尚书,元和十年(815年)来襄阳任职。你还说过他来襄阳上任时,不少人写有赠别诗,如韩愈《送李尚书赴襄阳八韵得长字》、李益《送襄阳李尚书》。但是,李逊与刘言史素无交往且不说,他在襄阳仅一年就离任了,他上任时的元和十年十月,上巳日早已过去大半年,第二年又没逢上闰月,这有万年历可查。而这首和诗明明提到了闰月——“闰馀春早景沉沉”。所以这个“襄阳李尚书”李逊,也不可能是和诗的作者。逢上闰月的元和七年上巳日,能够出现在光风亭上的“襄阳李尚书”,只能是当时在任的李夷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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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全唐诗》由十来位翰林官奉敕采录,诗的来源繁芜驳杂,又疏于统一的考订校勘,也就难免出现这种前后矛盾、顾头不顾腚的现象。卷369的编者将和诗归于李翱,只注意到他姓李,又是尚书,却没弄清他是大和年间的“李尚书”,而非元和年间的“李尚书”。卷468的编者要把它归诸刘言史,却发现由刘言史写出《奉酬刘言史宴光风亭》,这实在太搞笑,于是干脆一刀砍去诗题大半截,只留下莫名其妙的“奉酬”二字。
行笔至此,倏而技痒,乃赋诗一首,聊附骥尾,末句犯“孤平”而不忍改,尚乞笃守诗律之君子见谅:
亭上留吟费琢磨,
大和岂料僭元和。
20211022《襄阳晚报》
